人生某些事物終究必須先經歷,才能真正理解。

       《正常人》之前,莎莉‧魯尼真正代表作
       她寫關係中的張力和權力,每個角落都讓你忍不住對號入座

       這是現代版《日安憂鬱》,當代年輕女性的《麥田捕手》


    一對分手後仍維持友誼的文藝少女,一對作風時髦卻貌合神離的夫妻,截然迥異的兩組人馬,意外擦撞出複雜的四角關係。她們不是撞見婚外情,而是直接撞進一段婚姻生活,又奮力地表現得不為所動。

    莎莉・魯尼從千禧世代的觀點切入,檢視當代各種約定承諾的關係如何不堪一擊,大膽而新潮。他們的關係,可能是取暖,同時多少也帶點報復的味道。

       青春是特權,就算犯了錯,沒有人會真的怪你。

▌搶先看———【博客來獨家專文】鄧九雲讀《聊天紀錄》








未盡事物的微妙
◎鄧九雲


我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和前女友當這麼好的朋友。


或許是因為我的生命經驗裡,從來沒有缺少過高濃度的友情。進一步說好了,我不需要犧牲愛情只為了保住友情。對我來說,愛情是一條單行道,而且每條路都只能通過一次。我的愛情觀專斷霸道,偏見深,排他性高,還冥頑不靈。

所以分手後的臺詞都是這樣的:

我們還是可以當朋友。
謝謝,但我不缺你一個朋友。


但很多人不是這樣的,譬如法蘭希絲。

在這之前,我只認識一個法蘭希絲。她住在紐約,是個舞者,總是瀕臨破產邊緣,但一拿到退稅通知,沒等錢匯入就迫不急待上館子吃飯,還請客。她不太愛乾淨,會穿髒襪子睡覺,常常弄傷自己。她有個好友叫蘇菲,她會一邊跟蘇菲聊天一邊倒立。法蘭希絲說她們是同一個人,只是頭髮不一樣。大家說她們像一對沒有性生活的女同志。


那是美國電影《紐約哈哈哈》(Frances Ha)的女主角。這紐約的法蘭希絲很愛照鏡子,鏡子
裡或許能讓我們看見另一個時空的都柏林,也在照鏡子的法蘭希絲。都柏林的法蘭希絲年紀
小一點,還在讀大學,是個詩人,也很窮。她有個即使在分手之後仍然形影不離的好友,
玻碧。她們會一起上臺表演詩歌朗誦,一同跟有錢年長的朋友去法國度假。她喜歡男生也
喜歡女生,還是個馬克思主義者。她覺得一個人的年所得,沒有理由超過全球人均年薪
一萬六千一百元美元。這是小說《聊天紀錄》裡的法蘭希絲。

我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,開始只是因為主角的名字而聯想到《紐約哈哈哈》,結果看完小
說後,好像是為了滿足自己某種視覺實現的慾望,忍不住找了《紐約哈哈哈》重看一遍。
儘管兩個法蘭希絲的故事主線不一樣,角色形象卻在我腦裡重疊出了殘影。我認識這位愛
爾蘭小說家莎莉‧魯尼,正是從影像開始的。《正常人》的電視影集,在肺炎停擺全球時,
從歐洲悄悄擴散過來,如一場奇蹟。我在夏天看了兩遍後拿起原著小說,一直等待魯尼的處女作《聊天紀錄》上市。




如果以兩本小說來總括魯尼的故事是關於愛,實在太偷懶了。

 

我尤其害怕聽見她在訪談中被問到,什麼是愛?那就像你問伍迪‧艾倫,人到底該怎麼聊天一樣。《聊天紀錄》是一個四角關係的故事,與其說愛,我認為更接近的關鍵字是「力量」。試著想像一片膜,四角分別為:法蘭希絲、玻碧、尼克與梅麗莎(一對中產階級年紀稍長的夫妻)。四個點會移動,而且形狀大小不一。膜從平整的面開始,隨著玻碧接近梅麗莎,法蘭希絲與尼克靠近而遠離玻碧,張力變大,起起伏伏。拉撐的薄膜出現破洞,讀者就是這樣掉進去的。

關係的「張力」與角色間的「權力」,是我看魯尼的小說最過癮的地方。

魯尼信奉馬克思主義,認為人是無法獨立存在的,因此她的故事關注個體如何影響個體。社會階級的落差,更是主要的基底元素。權力會流動消長,張力會拽出脆弱。脆弱的上游是慾望,運氣好的話,下游可以累積勇氣。不過魯尼對下游似乎沒有太大的興趣,她更好奇是什麼讓溪水轉向或者枯竭。相比充滿勇敢光明的美好全景圖,脆弱的特寫永遠讓故事更有景深。

法蘭希絲是自卑的,她總希望自己有張不一樣的臉。「要是我長得像玻碧,就不會碰上任何壞事。」她和玻碧交往後,開始照鏡子。表面上,好像因為被愛,所以一個女孩突然對自己產生了興趣,如嬰兒突然發現自己的手腳一樣。不是。她並不渴望看見自己,總是在注視自己沒有的。玻碧是法蘭希絲的魔鏡,愛上她,是法蘭希絲內在某種企盼的投射,吸引她的其實是自己的渴望。而玻碧對梅麗莎的一見鐘情也是這樣的脈絡。

尼克與法蘭希絲的情感,是另一種。尼克是個演員,已婚,被描寫的像是一只有肌肉的花瓶。玻碧充滿敵意地問,「妳是喜歡他這個人嗎?或者只是因為他長得好看,又娶了個有意思的老婆。」法蘭希絲的回答很有趣,「梅麗莎也沒那麼有意思。」她選擇用否定玻碧欣賞的人來為自己辯護。除了能愉快聊天之外,她說不出尼克的好。法蘭希絲與尼克是在各自陪襯在發亮的伴侶旁時,瞥到彼此黯淡的光而相認。像是兩個戴著矯正器的人,因為看見對方的牙套,才願意露齒大笑。尼克有憂鬱症,法蘭希絲會自殘,還得承受子宮內膜異位的痛苦,他們的關係,是取暖,多少也帶點報復的味道。

只是這種報復,感覺軟趴趴的。玻碧只喜歡女生,她說,和男人上床,太詭異了。所以知道前女友和自己想上床的女人的老公做愛,多少會被刺激到,法蘭希絲是這樣想的嗎?而尼克和年輕女孩搞婚外情,狀態變好也確實讓梅麗莎感到不安,尼克是這樣希望的嗎?軟弱的人在看見別人因自己痛苦時,會頓時有種充滿力量的錯覺。梅麗莎口中的尼克,會喜歡上能為他的所有決定負起全部責任的伴侶。但尼克不以為然地說,無助有時也是行使權力的一種方式。所以他是個好演員,清楚如何操控主動與被動。只是在婚姻關係裡,他缺乏動機。沒有動機的演員,在臺上會失去魅力,但尼克又不願意離開舞臺。於是他接受了法蘭希絲的愛,為了讓自己繼續愛梅麗莎。

說接受是因為魯尼喜歡安排第一次接吻,由女方主動獻上。梅黎安對康諾,法蘭希絲對尼克,還有玻碧對梅麗莎。我不討厭尼克,甚至同情他在婚姻裡的失能。但他確實沒有像《正常人》的康諾那樣討人喜歡。或許因為他的年紀,就不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了啊,又或許因為他的職業和我同行——而我熟悉演員豐沛情感上的劣根性。某種程度,我知道喜歡康諾更可能是落入了陷阱,一個異性戀女性想像出的男性框架——陽剛又善良,幾乎不可思議的存在。尼克陰柔些,細心體貼卻模稜兩可。至於善良,玻碧說,

「這絕對和權力有關,只是我們很難判斷誰擁有權力,所以我們就用善良來替代。」

《聊天紀錄》裡沒有人是善良的。
我是說他們的選擇,不是本性。

善良是一種選擇。


玻碧的力量最大,只要看那場在法國的猜人遊戲就知道了。她早知道謎底是法蘭希絲,卻利用各種問題在所有人面前揭穿尼克對法蘭希絲的情愫。她喜歡揭露別人的私事,然後把別人的祕密變成一個笑話或遊戲。尼克沒有反擊,梅麗莎縱容她,法蘭希絲只是感到害怕。她年輕氣盛,但遲早會因為這壞習慣而嚐到苦頭。某程度上,我覺得玻碧比法蘭希絲,更需要對方。因為她知道法蘭希絲總是把自己喜歡的人想得很特別,尤其是她。但玻碧清楚自己是平凡的,離開學校後,還會越來越平凡。只要法蘭希絲一直在她身邊,她就有機會是特別的。不論那是一種感覺,還是一種洗腦。自我感覺良好絕對可以讓人幸福。

我喜歡梅麗莎,因為她最「寫實」。她對法蘭希絲說,妳才二十一歲,本來就該悲慘不幸。於是她把法蘭希絲的小說寄給玻碧看,寫的是玻碧,還被拿去投稿賺了錢。然後和尼克睡在一起,重新親密。她做了一連串真實又有力的報復。其實法蘭希絲根本沒有能力摧毀她擁有的一切,充其量只能當個小偷。但梅麗莎慌了,她為自己三十七歲還悲慘不幸的人生感到恐懼。

法蘭希絲是梅麗莎的陰影,
她的反擊像是跟自己打架。

打自己,究竟該贏,還是輸?


人總是熱愛未盡事物的微妙,這正是魯尼喜歡收尾的方式。最後她非常巧妙地安排一通打錯的電話,以「聊天」作結。尼克在超市幫梅麗莎買菜時,不小心撥給了法蘭希絲。一個月沒有聯絡的他們,沒有掛斷,談開了一些事,討論他們到底會有什麼「結果」。法蘭希絲說──,我幾乎看到尼克空手走出超市了。

我想起魯尼在兩本小說安排了一場十分雷同的性愛場景,是女生要求男生打她,而男生溫柔拒絕。我不得不思索,被虐傾向的情節反覆出現,以及壞媽媽的原型,是否強烈透露著女人渴望被救贖的意念?她們是單純希望被男人接住,還是在宣示能掌握權力的卡榫?這是我心中最大的問號。但最後這段文字讓我放下了這層懸念,「人生的某些事物,是你必須先體驗,才有辦法真正的理解。你不能只站在純粹分析的角度。

不再論述了,容我引用《紐約哈哈哈》裡那段經典獨白,來為玻碧和法蘭希絲的關係下註腳:
是這樣的一個瞬間,就是在人聲鼎沸、人來人往的派對中,你忽然對到一雙眼睛,你們隔著距離互相注視著,不是想控制或色誘對方,而是因為……那就是你生命中的那個人!在茫茫人海中,某個神祕的空間存在於你們倆之間,沒有人知道這個空間的存在。你知道嗎?宇宙中其實有很多維度,只是我們沒有能力察覺到其他維度的存在罷了。我想,這樣的一個瞬間,這就是我所追求的關係,或生活吧。

這緊實卻輕盈的東西,我無法斷言是友情還是愛情。

至少,我有比較相信,
一個人可以和前女友當非常好的朋友。








本文作者為演員暨作家,著有短篇小說《用走的去跳舞》、《暫時無法安放的》、《最初看似新奇的東西》及散文《女兒房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