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裝典藏版新序
只是當時已惘然/
白先勇
今年是《臺北人》出版五十週年,五十年間如反掌,半個世紀的歲月就這樣匆匆過去了。隔著這麼遙遠的時光,回頭再去翻閱自己的舊作,不禁驚詫,《臺北人》這部書竟承載著濃濃如許的愁緒,滿紙滄桑,不知道是從那裡來的。細細回想,恐怕須得從我童年、少年的經歷講起。
我出生於民國二十六年,七七抗戰爆發的那一年,可謂生於憂患。在山清水秀有如仙境的桂林城市,度過六載不知憂愁的童年。那時我們剛搬進風洞山下東正路的新家,一片大花園接著山腳一溜岩洞,那是我們家的防空洞,日機來轟炸桂林時,我們全家人便躲進風洞山的岩洞裡去。花園裡遍植桂花樹,都是黃澄澄的金桂,秋天來時,滿園子飄著桂花香。
在我的童年印象裡:桂林是碧湛湛清可見底的灕江,灕江兩岸那些綿綿不斷、此起彼落、嶔奇秀拔的山巒,象鼻山、馬鞍山、老人山各具形狀,還有月牙山,山上尼姑庵的老豆腐,山下是花橋,橋頭米粉店裡的馬肉米粉,灕江艇仔上的田雞粥,這些桂林美食,小時候吃過再也不會忘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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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離開大陸時十二歲,在我童年、少年時期,經歷了八年抗戰,將近四年的國共內戰,可以說是成長於戰亂之中,我曾目睹戰爭對於中國那片土地所造成的災難,一瞬間,山清水秀的桂林城焚燒成一片焦土。經歷過倉促上道,逃離共產黨的徬徨慌張。當然,我也曾見證抗戰勝利後,南京、上海暫短的榮景,當時還誤以為歌舞昇平的太平日子會永遠繼續下去。在我童年、少年的記憶中,充滿了桂林、南京、上海這些城市興與衰的畫面。在我的認知裡,民國三十八年,一九四九年那場天翻地覆、天崩地裂的歷史大變動裡,在大陸的那個中華民國已經亡掉了。臺灣的中華民國是歷史的另一章。在我心中總隱隱地埋著一股無法釋懷的亡國之痛。這股哀痛,有意無意間也就滲透到《臺北人》這部書裡了。《臺北人》是以文學來寫歷史的滄桑。
我的故友柯慶明教授在一篇短文中如此描述我的作品:
它們大半是以華美流利之筆觸,寫〈黍離〉、〈麥秀〉的當代幽思:寄孤臣孽子去國離家的深情於放浪形骸雲雨悲歡的感官際遇。整體說來是一部宣敘不盡、追懷中華古典文化的現代〈哀江南賦〉長卷;或者竟是本本以「魂兮歸來,哀江南!」作結的當今《桃花扇》傳奇。真的是:點血作桃花,誰解其中味?
慶明說得很好,《臺北人》的確是我的《哀江南》。
民國一一○年九月十二日于臺北
完整請見此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