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懷民/耽溺在麥可.翁達傑的字海裡
海明威《戰地春夢》開場第一段是大大有名的經典。去年逝世的美國重噸級作家,寫《奇想之年》的瓊.蒂蒂安在《紐約客》分析:看似簡單的四句話,白描軍隊走過夏末的郊野,塵埃漫天,樹葉蒙灰的景象,一共用了126個字,其中只有一個三音節的字,22個兩音節的,其餘103個字都是單音節。
海明威用逗號精心布局,又用24個「the」,15個「and」,強調節奏,最後一句寫那年的葉子早落,故意把「the」省掉,讓人感到一陣涼意,預示戰爭即將開始,殘酷的秋天已然到臨。她從十二、三歲起開始揣摩這段文字,相信努力吸收,勤加推敲,自己一定可以寫得一樣好。
我拿不出蒂蒂安的決心。但我有不同的職業病。看電影一心數用,看演員如何演,燈光如何打,鏡頭如何運作,注意到晚近的電影流行把下場戲的對白搶在影像前出現,讓敘事銜接得更流暢。到劇場看演出,看不下去時,忍不住就要幫他改。好的表演,全神投入,看完只想留下美好的感覺,不肯離開座位。
表演不容易重看。好電影,像好書,我一看再看,欲罷不能。黑澤明、費里尼、小津安二郎、大衛.連與柯波拉的影碟是我的寶貝,倒來倒去,檢視再三。
疫中居家,我重看三次《英倫情人》。我明白,這是逃避,逃避台灣的確診數字。
二戰末期,北非沙漠與義大利殘破的古老別墅,遠古與當代,間諜與盜賊,美女與傷殘,愛情與背叛,這部獲得1996年奧斯卡九座金像獎的影片美不勝收。藍眼珠的憂鬱男子阿爾瑪西在開羅寢室作愛,情婦凱瑟琳纖細的鎖骨特寫融溶為壯麗沙漠景觀:藍天如洗,沙丘宛如橫躺的柔軟的女體無涯伸展……巴赫風的前奏曲裡,戴著頭巾的錫克教印度帥哥寇爾帕.辛,把女友漢娜用滑輪和繩索升上去,讓她在半空中擺盪,拿著火把端詳教堂高牆上的文藝復興壁畫……
我不斷回去重看,愈看愈多遺憾。因為我讀過原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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