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俊昊眼中的大衛.芬奇
我有時把電影分成兩類:直線型與曲線型。這是非常個人且主觀的分類方法,甚至可說簡單粗暴。但我現在並不是在《電影評論》或《電影筆記》雜誌上寫文章,希望讀者能諒解我這樣的分類法。
有些電影充滿曲線,在角色和鏡頭移動之間,在影像構圖、甚至在配樂裡,流動著波濤狀的感覺,這是曲線型電影。反之,有些電影從頭到尾被銳利線條與觀看角度強勢主導,就是直線型電影。對我來說,費里尼與庫斯杜力卡代表了曲線型電影,史丹利.庫柏力克與大衛.芬奇則是直線型的電影大師。尤其是芬奇的電影,不單單是直線,更是用剃刀割過、鋒利到讓人看了會感到眼睛與胸口刺痛的直線型電影。實際上,每次看完他拍的片子,我都感覺內心正在冒血。他精準而優美的攝影機運鏡,讓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;他強烈自信的構圖(你甚至無法想像有其他角度或取景方式)讓人感到痛快。攝影機與拍攝對象總是平行移動,保持著完美量測過的距離,不會有任何無意義的搖晃。看到這些手法所帶來的純粹興奮感,似乎又補償了觀影時內心所流淌的血。
我不想再多談那些「極端」例子,譬如《索命黃道帶》從空中俯瞰計程車的驚人鏡頭(其實那是視覺特效鏡頭),攝影機跟著那輛車,盯著連續殺人魔鎖定的目標一起轉了九十度,天衣無縫、完美同步。以前他就拍過讓人驚嘆的音樂錄影帶和電影,例如早期作品《異形3》、《火線追緝令》、《鬥陣俱樂部》,那時的大衛.芬奇無疑已是最具風格的技匠。我比較想談的,是更樸素、不加修飾的鏡頭。《索命黃道帶》接近尾聲時,傑克.葛倫霍在五金行裡凝視約翰.卡羅.林區,或是《社群網戰》裡,傑西.艾森柏格茫然地盯著筆電,等待魯妮.瑪拉最終都不會來的回覆。那些時刻才是最深長的傷口,使我們無助,使我們感受到鮮血汩汩冒出。
這些最典型且看似平淡直接的鏡頭,無意識地憾動我們,又尖銳地刺穿心臟,僅有大衛.芬奇能帶給我們這種感受。那條又長又直、精心傑作般的血痕,也可以說是一道極其美麗的電影傷痕。
2021年3月16日
奉俊昊